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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090章 南境悲歌(三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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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090章 南境悲歌(三)

罹禍失了籌碼, 眼中閃露出兇光,手中殺招對著他越發狠厲。

楚不修不敵罹禍,漸漸落了下乘。

罹禍怒極反笑, 他捏著楚不修的頭顱,讓楚不修面朝著天劍宗所有人,他是要當著所有人的面虐殺楚不修,殺雞儆猴。

楚不修喘了口氣,吐出一口血沫子。“罹禍,你也就這點能耐了。”

到了這個時候, 他反而放松了下來, 不緊張了。

從楚沅元這個角度,只能看到阿爹半白的頭發散亂披著, 滿臉鮮血,腹部破了個大洞, 血淅淅瀝瀝弄臟了他的舊布衣。即使是在這麽糟糕的場景裏,他的眼睛依舊亮的驚心動魄。

“阿娘, 放開我,我要救阿爹。”楚沅元聲音淒厲, 她不斷地懇求,淚如雨下。即使她拼盡了全力,仍是靠近不了楚不修一步。

“阿娘, 他不是別人。阿娘,是爹爹啊。”楚沅元的淚水模糊了視線, 她的呼喊聲愈發哽咽。

秦久月眼眶通紅, 臉上表情被悲痛填滿, 她緊緊抓住楚沅元的手,嘴唇緊閉, 沒有說任何一句話。

楚不修在上空看見了楚沅元和秦久月,他朝母女倆咧嘴一笑,那是個極為燦爛的笑容。他以往要是不小心惹了秦久月生氣,經常會這樣笑著來掩飾。

可是此刻,落在楚沅元的眼裏是那麽刺目。

“沅元,你看好了,這一招你阿爹會用的很帥。”他高聲大喊,震破蒼穹。雙手間結印的姿勢越來越快,全然將生死置之度外。

最後一個手勢完成的剎那,風雲湧動,天地黯然失色。

晴雨峰是最擅長封印結界術的一脈。教她如何認不出這一招。

“不,阿爹,不要。”她撕心裂肺地喊著,目眥欲裂。

印成的瞬間,楚不修全身華光大放,身軀開始變得透明,最後至虛無。所有的呼喊聲都停止在這一刻,楚沅元的眼睛睜到了最大,淚水無聲淌下。

形神俱滅,魂飛魄散。

楚不修以身殉道,就如同千年前的司南守衛蒼城一般。

元翎的獻祭印術,是以施術者燃燒自身生命為代價化作結界。

楚不修身死的那一刻,天地搖晃,狂風四起。一塊塊結界碎片從地上飛升而起,天劍宗原本破碎的結界在此刻重新凝聚。

下方所有廝殺的弟子神色怔怔地看著眼前這一幕,皆沈默不語。

整個結界爆發出一股恐怖的威壓,以摧枯拉朽之勢朝著魔族而去,凡是靈光覆蓋之處,魔族無所遁逃,被絞殺殆盡。

化神修士的舍命一擊,即使是罹禍也不得不暫避鋒芒。

“撤!”他一聲令下,所有魔族四散而逃,來不及動作的,頃刻間在結界下化作飛灰。

隨著一道道血色傳送陣消失,陽光重新照進這片土地,天劍宗又恢覆往昔清凈。

楚沅元失了所有力氣,踉蹌著猛然跪在了地上,眼神空洞,心如刀絞。

“阿爹...”

無人再回應她,只剩天劍宗上方結界仍舊閃爍著光輝,靈光流轉,璀璨耀眼。

明鏡臺上證道鐘的聲音回響在整個天劍宗,每過三聲,意味著有一盞道心命火熄滅。

往日熱鬧的主峰沈寂下來,誰也沒有說話,靜默哀悼在這場突襲中死去的同門師兄弟。

明明昨日還一起約好論劍煮茶,今天剩下的只有一具冷冰冰的屍體,離別總是這樣猝不及防。他們不發一言收拾著同門的屍體,清掃這片遭遇劫難的戰場。

而楚沅元回了晴雨峰。

一盞孤燈伴著,她枯坐了一夜,身邊還擺著那壇竹葉青。

她一口一口將竹葉青喝盡,酒是好酒,可惜阿爹並不喜歡。

想到這裏,她沒忍住悲痛落下淚來,眼淚掉進杯中竹葉青,酒液越發苦澀難以下咽。可是她自虐一般,一杯又一杯往下送,直到喝幹這壇酒。

伸手觸及酒壇的時候,她忍不住一陣恍惚,眼前好像再一次浮現有關於阿爹的種種場景。

那些關心的、安慰的、不著調的語句逐漸在她心頭消散。楚沅元捏緊了酒壇,她的手上還有些細碎的傷口,本來應該泛著紅,可是她太用力了,用力到整個手掌都在發白。

她含著淚苦澀一笑,她不是一個稱職的女兒,她甚至不知道阿爹喜歡喝什麽樣的酒。她還沒來得及問,還沒來得及補上禮物,阿爹怎麽能就這麽走了呢。

她後悔了,若是能早一點,再早一點點,她都不會這麽遺憾。

楚沅元醉倒在桌案上,臉上尤帶淚痕。

燭火昏暗不明,幽幽映照出一人的身影。

次日楚沅元再醒來的時候,身上不知道什麽時候多了件披風,她將披風拿下放在桌案上。

宿醉和傷心的情緒一道湧入心頭,她以手撐額頭,支撐不讓自己倒下。

洛棠從房內出來,手中還端著一疊糕點。她將點心放在楚沅元面前,往日清脆的聲音變得沙啞:“沅元姐,吃點東西吧。你已經三天沒吃過東西了。”

她這一睡,便是三日沈醉不醒。

洛棠眼睛腫的像核桃,看不出幾分月牙兒的形狀。楚沅元將目光從她的眼睛移到盤內的點心,

天劍宗遭逢巨變,這個時候還有誰有閑心做這個東西。

“這綠豆糕哪來的?”楚沅元沒有胃口,隨口一問。

洛棠一聽她問,有些支吾道:“我在廚房拿的,沅元姐,你快吃點吧。”

楚沅元原本就是無心一問,看她瑟縮的神情也沒多想。楚不修犧牲後,她的心思早就不在這些小事上了。

楚沅元遲鈍地伸出自己手腕,臂上傷痕累累,手腕在日光下反射著溫和的光澤,皮肉下的青筋還在有力地跳動,證明她還活著。

“你說得對,我要好好保重身體才是。”語罷,她拿起綠豆糕一個一個往嘴裏塞,糕點碎屑隨著動作從指尖灑落。她目光黯淡,綠豆糕入口也不知是何滋味。

她什麽都顧不上了,腦海裏只有好好保重身體這一句話。

她不能,至少不能在這個時候倒下,晴雨峰還需要她,天劍宗還需要他,乃至整個北境都需要她。

整整三天,楚沅元再次踏出晴雨峰。

她去了練武場,在這場突襲中,所有死去的天劍宗弟子屍體陳列在這裏,堆積如山。

宗門決議同一焚化屍體、安息逝去的魂魄。

同門的屍體無聲無息的躺在地上,甚至身上沾滿了汙糟的血跡,幹涸的血液將弟子服凝結成塊,散發出腥臭味。

唯有他們的臉是幹凈的,這場突襲中的人傷亡的實在是太多了,已經沒有心力讓所有逝去的弟子體面上路。

唯一能做的就是擦幹凈他們的臉,辨明他們的身份,然後登記造冊,他們的犧牲也只會成為往後書中的寥寥一筆。

後人不會知道,他們也曾是一條條鮮活的生命,充滿歡聲笑語的練武場成了他們最後埋葬地。

在這片滿目荒涼的場景中,楚沅元有的只是一陣深沈的悲哀。她的鞋履從血窪裏趟過,整個場地裏早已經沒有幹凈地了,全是血。冰冷的鮮血染上她淺綠的衣擺,暈染成觸目驚心的模樣。

在這裏死去的每個人,她都認識。她當初就和陸拾玖說過,她過目不忘,能清楚的記得每個人的臉。

楚沅元和死在這裏的每個人都論過劍,就比如她左腳邊的這具屍體,前幾日他們還在一起談論過道法。

她還記得這個姑娘眼中閃爍著明媚的神采,信誓旦旦說著要在淩雲閣的記錄碑上刻下自己的名字,可是現在——

她雙目緊閉,皮膚透出死亡的灰白,用來握劍的右手從臂膀處齊根斷裂。在和入侵者對抗的時候,她的右手被魔族生生砍斷,而後被利器從胸腔處貫穿而過,當場斃命。

楚沅元目不忍睹,她閉上眼,那些殘忍的景象也會湧入腦海,怎麽都驅散不掉心間的陰霾。

她穿梭在屍體中,想要記清楚每個人的臉,每走一步,心如刀割。

身邊還有陸陸續續搬送過來的屍體,下一刻一個熟悉的面容出現在她面前。

楚沅元聽見自己幹啞的嗓音在詢問:“這個人叫什麽名字?”

有些疲憊的搬運弟子認出了楚沅元,回道:“他是內門弟子陳松石,師姐別看他年紀大了。他原先是個灑掃弟子,進內門的時候數他最用功,殺魔族時也是沖在最前面,可惜...”

那人低嘆一聲,一切不言而喻。

陳松石兩鬢蒼蒼,不是個年輕人。雙眼渾濁無神地睜著,再沒能合上眼。

他原先是常年在天劍宗大門負責清掃的弟子,楚沅元和他比試過,驚鶴六劍最強一式啟發靈感來源於他。

原來他已經是內門弟子了,曾經連劍都拿不穩定的陳松石將她的一句戲言當了真,成功入了內門,也沒想到那一面竟是最後一面。

而她甚至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,最後僅能為他做的一點事就是替他拭幹凈臉龐,合上雙眼。

又要開始下雨了,上方雷雲開始集結,籠罩在天劍宗上方,一片陰沈。

楚沅元楞怔地看著雨幕下了無生息的同門軀體。

直到手中被人塞了把傘才回過神來,原來是方才搭話的弟子又跑了回來。他匆匆而來,又匆匆而去,留下一句鄭重的話,“師姐,保重身體。”

楚沅元一手執傘,矗立在滂沱大雨中。所有搬運弟子離開後,她才能清晰地看到遠處站了一個人,正是宋祈年。

同她一樣,手中撐著一把傘。雨水隔絕了他們的視線,可目光仍舊無聲交匯在一起。

他沈默不語,捏著傘的手用力到發緊,而楚沅元亦是眼角通紅。

相顧無言,卻又好似從彼此的眼神中知曉千言萬語。

兩人誰也沒有向彼此靠近,只是靜默且良久地站著,隔著萬千雨點與滿地的鮮血,他們啞然無聲,一道在這裏祭奠犧牲的同門。

暴雨沖刷了所有血跡,讓死去的天劍子弟得以幹凈、體面、莊嚴地告別這人間。

證道鐘還在響,與秦九月的琴聲、淩亂的雨聲糅雜在一起,仿若悲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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